2005年1月5日,星期三(GSM+8 北京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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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
作者:海岩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海岩
  “河流呜咽,家国责任荡去爱恨情仇;残阳如血,风华少年饮尽一路蹉跎。”此书名就出自这两句诗中。海岩的这部新作在承续了可读性极强的故事结构以及环环相扣的人物命运等“海岩特色”外,又有了不少新的变招,是一部既有以往海岩印记又明显不同于以往的作品,强烈的悬念、浓烈的情感及种种当下都市生活的光怪陆离会令读者爱不释卷。本版摘其精采片段,以飨读者。
    
  
  古陵公安分局也是保良家所辖的公安分局。保良家从鉴宁搬过来时,分局的一位领导还带着辖区派出所的所长,来家里拜访过保良的父亲。
  时间已过去五年,这里没人还能认出保良,没人知道在这群涉嫌吸毒淫乱的男女当中,有一个公安英模的儿子。
  铁栅外面,脚步凌乱。警察们互相说着今夜的工作安排,夹杂着无关紧要的几句玩笑。一个女人的声音象在哪里听过,带着耳熟的明快和清澈,随了那些脚步杂沓地走过去了。
  保良微微抬头,看到了铁栅外面的情形,至少有七八个男女民警忙碌地进进出出。一个年轻高挑的女警挟着一叠卷宗,正向门外走去,有人叫她一声,和她说句什么,女警回首笑了一下,明眸皓齿,短发飘然。保良的心倏的一下,跳到了喉头,虽然只是回眸一笑,短促的瞬间,但保良完全可以确定,他耳中听到的名字,眼中看到的面容,分明就是那个曾经让他怦然心动的美丽校友,在靶场上百发百中的女生夏萱!
  很快,警察们开始往外叫人逐一讯问,保良也搞不清他是第几个被叫出去的。他被带到一间屋里,一进屋就被问及:“吃摇头丸了没有?″保良本能地抵赖:“没有。”警察程序般地马上不信:“真没有假没有?”保良也程序般地再次撒谎:“真没有。”
  警察也不多问,带他到了一间厕所,给他一只小玻璃瓶,让他往里尿尿。然后,又把他带回铁栅之内,他坐在地上,满脑子胡思乱想,幻想着今夜的一切麻烦都会平安过去,明天天亮之前,警察就会放了他们,他还赶得上早班的公交,还赶得上学校最近三令五申不准缺席的早操。
  天亮了。保良再次被叫出铁栅,带到一间屋子,开始接受正式的讯问。他一进屋子脚步就开始迟钝,因为他看见坐在桌子另一面的三个警察当中,有一个女的,那正是夏萱。从夏萱看他的目光中保良彻底绝望,显然,她不但认出了保良,而且,惊诧异常。
  位居中央的那位男警,命令保良坐下,随即开始讯问。保良眼睛躲避着夏萱,但能看出在这场讯问中,夏萱司职记录。
  “你叫什么?”
  “陆保良。”
  其实保良进屋时就已经看见他的身份证被摆在桌上,但警察还要查户口似的从头问来。
  “年龄?”
  “十九。”
  “哪个学校的?”
  这句提问让保良情不自禁地扫了一眼左面的夏萱,夏萱低头记录,那瞬间保良似乎感觉得到,她的睫毛向保良这边挑了一下,但并未抬头。
  “省公安学院。”
  “什么?”中间的男警察似乎没有听清:“什么学院?”
  “省公安学院。”
  “公安学院?”警察的发问停顿了一下,直到这个停顿足以释放完巨大的惊讶:“你是公院的学生?”
  “是。”
  “学什么专业的?”
  “刑侦专业。”
  “哟,看不出咱们还是同行啊,你上几年级了?”
  “大一。”
  又是一阵停顿,警官们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保良能感觉得到,夏萱的头抬起来了,她在看他。尽管,他的双目低垂,但,他能感觉到那目光的疑惑和灼热。
  “跟你说啊,你的尿样已经化验出来了。”正中的警察重新开口:“我再问你一遍,你吃药了没有。”
  保良沉闷了片刻,低声说:“吃了。”
  “吃的什么药?”
  “摇头丸。”“吃几次了?”
  保良知道,此时此刻,在这间屋子里,他所说出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供证,都将决定命运前途。但他的抵抗已经彻底放弃,他决定从此照实坦白:
  “两次,不,三次。”
  “你知道吃摇头丸是吸毒性质的问题吗?你知道吃这玩意是违法行为吗?”
  “知道。”
  “知道,但还是要吃!那东西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朋友给的。”
  “什么朋友,怎么给你的?”……
  一通审问,交待,然后在讯问笔录上按上手印。按手印时他与夏萱咫尺之间,看得见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但他始终低眉垂目,不敢正视对面的眼睛。
  然后,他没有再被带回铁栅,而是被正式收押在分局的拘留所内。
    
  事后保良才明白,古陵区公安分局对他的问题所认定的性质,比他自己的预计还要严重。他的问题被定性为:参与淫乱集团活动,多次服食摇头丸等违禁毒品,妨害社会道德风化。处理意见为:收审教育三个月。
  在保良刚刚被带到古陵分局的时候,他最初的焦虑,主要是能否赶上学院当天的早操,他已缺勤多次,影响已经不好。在他知道自己不但无缘早操,而且肯定要全天旷课之后,他主要的担忧,则是同学们知道这件丑闻之后的反映——震惊、不解、讪笑、讥讽、疏远、厌恶……以及,学校处分的程度——警告、严重警告、记过、记大过……他那时怎能想到,两周之后,到看守所来把他接出去的,不是系里的领导,不是班上的辅导员老师,不是学校的任何干部,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保良关在分局看守所的,保良无由明了。父亲在知道这件事情后的第一反应,保良也猜测不到。但他后来知道父亲为他找了省厅的领导,找了市局的领导,找了学院的领导,找了……很多很多领导,这些领导也都为保良的案子做了批示。分局的民警这下知道了,他们在夜总会抓的这个人,是一个老公安的儿子,是一级公安英模的儿子,是一个正准备子承父业,继承警察衣钵的青年。虽然各级领导的批示中,都首先强调了一定要依法办事,但也同时要求办案的古陵分局要详细调查,搞清原委,分清责任,既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面面俱到的套话当中,倾向所指,还是听得出来的。
  古陵分局照批示要求,重新做了细致调查,在这两周之内,找保良谈了多次,也提审了小乖和与保良同房跳舞的其他违法人员。最后撤消了原来做出的对保良收审教育三个月的处理决定,改为行政拘留十五天的处分,从羁押之日起算,十五天后,保良走出这道高墙电网,和父亲面对面地站在了拘留所的门前。父亲也许已经认不出他了,他不再是那个英俊挺拔的警院学生,田径高手,阳光少年,而是一个骨瘦如柴,弱不禁风,面色枯萎的释囚,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真正的吸毒者。
  他站在父亲面前,摇摇晃晃,变得细长的脖子,几乎撑不住微微颤抖的头。他听见父亲开口叫了他一声:“保良”,他再也忍不住滚滚泪水,张开双臂抱住了父亲。
  父亲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着,他能感觉到父亲和他一样也在哭泣,不一样的是父亲把哭泣全部压在肺腑,除了胸腔起伏之外,不让自己露出一丝唏嘘。很久之后父亲才移动残疾的双腿,毅然离开保良虚弱的身躯,转身向大路走去。
  保良失去支撑,身体晃了一下,他可怜地叫了一声:“爸,您原谅我吗?”
  父亲站住了,他站得很稳,双脚一点也不像患有残疾,就象一个永远不倒的英雄。他转身,走回来,没有停顿,没有犹豫,扬起了巨大的手掌,用尽全力抽在保良的脸上,一掌就把这个不肖之子打倒在地!父亲含泪看一眼倒在地上的保良,再次转身,走了。脚跛得历害。
  第三天,辅导员老师叫保良到系主任办公室去一趟。在系主任办公室里,系主任,还有另一位保良并不熟悉的学生处的老师,向他宣布了省公安学院刚刚做出的关于开除保良学籍的决定。(《河流如血》节录)